在我还在大学的时候,曾有不止一名导师督促学生在班级服务器里发布自己的游戏开发日志,而那时的我一次也没听从导师的号召。这当然有为了赶死线做游戏本身就已精疲力尽的原因,但现在想来,其中还带有一些较为叛逆的理由。
在我看来,这世上没什么比一个人创作更加自由的事了,因此为了这么自由的游戏所编写的开发日志也必定是极为自由的。为了增添导师对自己的印象分而去写东西,对那时的我来说难以接受,而为了此等不自由的理念而诞生的开发日志,也定将成为从诞生之初就被诅咒的存在。
其实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为了学分而去创作游戏这种事本来就谈不上什么自由。可即便如此,我至今也仍盲目地相信着独立创作游戏与其日志的自由性。
于是,为了证明开发日志是多么自由的存在,尽管这篇日志题为“无声之歌”,我却要写有关异维犯驾驶员01号的回忆录。
大学期间我有过一门着重于游戏理论以及其他学术性内容的课,课程包含大量枯燥乏味的论文阅读,理论性远大于实际性,是属于那种会被学生称之为水课的存在。异维犯的原型即是那门课程期末的产物,目标是以游戏的形式体现出当时学习的某一理论。
游戏的制作花了我大约两周时间,这等效率对于我来说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拼尽了全力,不过也正是因为制作耗干了我的最后一点气力,我索性将其当作成品也上交给了同时期的另一门课程,充当作业成果。
在蒸汽平台上异维犯收到了较为分化的评价,这一点早在那游戏成型上架前就已被预示。负责那两个课程的两名导师,给我做出的成果打出了两极的评分:负责游戏理论课程的教授十分喜欢我为他录制的游戏流程视频所呈现出的氛围,给予了我满分的评价。另一名教授则似乎并不认可游戏的科幻叙事,给出了较低的分数。
在那之后,因为我个人十分中意那款游戏,于是便花了点时间完善了其游戏性;在增添了一点内容并制作了中文翻译的版本后,就将其相继发布于itch和蒸汽平台。
现在回想起来,由于其特殊的性质与有趣的角色设计,编写异维犯的脚本实际上对我来说是极为快乐的。这点在开始制作无声之歌后更是变得越发明显,到了一种令现在的我感到悲哀的程度。
那是一款被定义为巨魔玩笑也不为过的游戏。对我来说,发布那款游戏后最有趣的地方在于阅读玩家对其的反馈。游戏的文本分明只有那么一点,玩家却能够对其有着各式各样的解读与评价,这实在令我震惊。
说到玩家的评价,让我们回到刚提到的教授打分这件事上,我有一个故事可以分享。
实际上我曾多次参加那位为我打出低分教授的课程,我作出的第一款电子游戏是在他的辅导下所完成。即便那款粗糙的小游戏未能达到一些硬件标准,我依旧从那名教授处获得了高分。这件事在当时极大的鼓舞了我的信心,致使我将他打分的页面截图放在了桌面上留作纪念。
于是可想而知,在异维犯获得了评分后,我陷入了疑惑。
如果是完全依据客观性的学术打分,为什么不同的裁判会对同一份材料做出截然不同的批判?为什么喜爱我上款游戏的导师,现在会显露出如此明显的厌恶?
但这一切都不过是自我欺骗。那名教授评价变化的原因,其实我心里早已知道了。
在我做出第一款游戏,与教授逐渐熟络后,我发现那游戏中所表达的一些内容与人文关怀,与教授的政治倾向吻合。而这些大受好评的人文关怀,则在异维犯里被拉往了另一个极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游戏评测这种东西,不说是对作者的评价,至少也是对游戏本身的针对性探讨。评价的全部都应是基于游戏,建于游戏之上的。这种想法听起来有些狂妄,但在那时的我看来天经地义。
可在做出了异维犯之后,我渐渐明白事情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比起游戏本身客观的标准,手上的玩具是否符合潜意识中的喜好似乎对人们来说更加重要。在我阅读那名教授与许多玩家给出的反馈时,比起提供建设性的意见,我却更多地从文字中看到了他们。玩家的评价与其说给出了有关游戏的剖析,倒不如说是揭露了玩家本身的倾向;尽管大多评测者都在极力隐藏这一点。
我并没有谴责玩家的意图。我认为每当讨论的内容涉及难以用通常标准批评的抽象化、乃至形而上话题时,批评便难免会参杂进批评者主观性的经验与信仰。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异维犯是一个实验游戏,要求玩家“公平”地对其进行评测是不公平的,且我对那种评测也没有兴趣;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客观评价这游戏。
问题并不出在玩家那边,而是在于我。
因为我曾一边制作着这类非商业性游戏,一边将期望掷于玩家,掷于他们给出的一条条评价。就好像这些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玩家会随着时间汇聚为一个强大的实体,一个全知全能的化身,某种近似于神明的存在,为我指出接下来前进的道路。
直到那时我才理解,这是何等愚蠢的想法。
我竟曾想将无声之歌这类如此重要,如此私人的作品的根基建于他人那随性的评价上。光想想这件事都令我一阵后怕。分明那些议论的根基可能来源于某人因在早晨将鸡蛋煎糊而导致的坏脾气,或是一些即使是他们自己也需借助心理医生才能理解的童年阴影。我竟然要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当作定义我灵魂结晶的标准?开什么玩笑?我怎能与如此恐怖的事和平共处?
不知道那名教授看到这篇莫名其妙的日志会做出怎样的感想。不,他当然看不到。我只是他众多学生的其中之一,恐怕他已经忘记了我的事情。无论他会有怎样的感想,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我曾信赖他人的评论高于自己,相信着比我年长的、更有经验的人定能够帮助我走出泥潭,但那么方便的事到最后也没能发生。
一方面,我至今依然感谢那些喜爱我游戏的人,感谢那些愿意对游戏提出各种意见的玩家,且这份感激之情不包含一丝虚假;另一方面,从某个时刻起,所有这些评价对我来说都已变得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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